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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四章

作者:子竹



    阿宝净身这天,脱得净光,手脚都被捆起来,绑在床头上,那样子真和即将被屠宰的小牲口差不多。

    小刀刘祖上是在乡下专干劁猪的,自从进了北京城,改行干起了劁人的勾当。

    这个行当虽然损了八辈子阴德,却是个名正言顺的行当,在内务府会计司正式挂了号,并且,他本人还捐有七品的官职。

    现如今,他已不亲自动手干了,嫌腌臜,而是指使徒弟们动手。

    执刀给阿宝净身的徒弟,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,一脸横肉。

    他嘴里叼着刀子,用块湿布给阿宝擦下身,一双肉泡眼冷冷地盯着阿宝那早已吓得煞白没有血色的小脸,突然,他伸手托住了阿宝的下巴颏,一拳打在阿宝的头上,阿宝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,眼前乱冒金花儿,挣扎了两下,便失去了知觉。

    那汉子立刻下家伙,三下五除二便把阿宝的生殖器割了下来,阿宝昏迷的片刻,使他的手术十分顺利,可是这一割下来,阿宝疼醒了,发出尖厉的嚎叫,由于手脚被捆住,翻不了身,只是来回晃脑袋,往上一窜一窜的,把床头碰得梆梆响。

    汉子令人给阿宝倒药面子止血,自己坐下来,点着烟锅抽起来。

    他静等着阿宝第二次昏迷。

    过了没多长时间,阿宝的嚎叫果然弱下来,慢慢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汉子这才磕一磕烟锅,站起来,从兜里摸出根小管子来,仔细地插进阿宝的尿道,然后用大块的白布给阿宝包扎起来。

    完了,手术顺利。

    劁人并不比劁猪难多少,只要执刀的人心狠,手底下利落,一切简单。

    阿宝真正受罪,是打这以后的半个月,他躺在炕上,每天屙屎撒尿,都象过鬼门关,疼得死去活来。

    侍候他的赵嬷嬷尽了力,可也不能总是没完没了地给他洗下身,伤口到底是感染了,全身都肿起来,两条腿肿得可以和腰找齐。

    他真有心一头撞死,可是总有人看着他,想死是办不到的。

    半个月后,尿道上的小管子可以撤出来了,不必担心肉芽长死,阿宝这才好受一些,可以自己用手支撑着,坐起来在墙上靠一会儿。

    望着映在窗纸上的月光,默默地在黑暗中发愣。

    赵嬷嬷夜里不再守着阿宝了,吃了晚饭就不再来,阿宝一个人在自己的下房里苦熬,静静地捱日子,等着伤口完全长好,可以自己下地。

    现在,他整宿都难以入睡,光是想心事。

    他恨大格格,恨她太自私,为了把他弄进宫侍候她,竟下此狠心,毁了他。

    他恨自己,为什么那天晚上不敢逃走,倒老老实实地等着小刀刘的人来收拾他,以致变成了现如今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废人。

    他更恨绮红,这丫头竟一次面也不露,或许因为他已不再是男人,早已把他忘记了!

    “唉,女人啊,狠起来,胜过男人十倍。”

    正当他胡思乱想,泪流满面的时候,这天夜里绮红来了。

    绮红站在门口,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,望着炕上阿宝那削瘦的面容,伤心地哭了。

    其实自从阿宝净身那天起,她几乎每天都来,但是没有勇气进来。

    她在窗外听见阿宝那痛苦的呻吟,夹杂着哀号,每次都转身跑去,回到自己的下房用被窝蒙住头,痛哭失声。

    半个月来,她的眼睛都红肿得象对桃子。

    好在景瑞眼瞎看不见,而周氏又很同情她,常常叹着气,劝慰她往开处想。

    绮红站在门口,望着瘦得皮包骨的阿宝,心都要碎了。

    曾几何时,他们私订终身,发誓白头到老,而如今,阿宝已经失去了男人的……不可能再娶她了。

    她为阿宝哭泣,也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泣。

    “老天爷,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了您,自我们一生下来就这么整治我们,难道我们前世真的作了什么孽吗?”

    绮红本姓张,自幼失去双亲,是由舅舅养大的,可她舅舅沾上了贪杯的毛病,三喝两喝,把家产喝进去了,把绮红也喝进去了。

    绮红被卖给大格格家时才十岁,到如今已整整五年了。

    绮红喜欢阿宝,因为两人都是孤儿,也同在大格格家做卑贱的奴仆。

    她想,如果将来大格格出阁后,老太爷能够成全她,把她许配给阿宝,那她就心满意足了。

    阿宝长得好看,为人诚恳,脾气也温和,跟了他,这辈子是不会受什么气的。虽然仍摆不脱贫穷的命运,但只要夫妻之间感情好,过日子是可以的。

    唉,她还能够有什么更高的奢望呢?

    可是就这一点权利,也被大格格剥夺了,生生把阿宝变成了个废人。

    绮红的脸上在淌泪,心里却在淌血。

    阿宝坐在炕上,默默地望着靠在门框上哭泣的绮红,心底在颤抖。一股无名的焦躁,使他一反常态地哑着嗓子朝绮红怒喊:“滚,你滚开!”

    绮红愣了愣,哭得更厉害了。她双手捂着脸,慢慢地走到炕前,在炕沿上坐下来,抽泣得喘不上气来。阿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哇地哭出声来,象个幼稚未脱的孩子。绮红俯在阿宝腿上,双肩抖动着,拼命摇头。两个孤苦零仃、倍受摧残的孩子,抱在一起,泪如雨注。他们知道,一切都无可挽回了,伤心到了极点。

    这样哭了有半个时辰,两人方渐渐止住了。

    阿宝在枕头边摸过一块帕子,轻轻为绮红拭泪,见她双眼直瞪瞪地望着油灯,不由心中一沉,说道:“绮红,你可……千万往开处想啊……”

    想想自己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,反得劝导绮红,泪水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。

    绮红不说话,愣愣地盯着油灯的火苗。

    阿宝心里害怕,追着问绮红:“你心里头想什么呢?倒是说话呀。”

    绮红忽然说:“我琢磨着,咱们只有两条路。一是一块儿寻短,二是一块儿逃走。要不,你非进宫不可。”

    阿宝战战兢兢地说:“内务府会计司已经把我挂上号了,这要是逃走,被他们抓回来,非乱棍打死不可。索性就走了头一条道儿,一根绳子了结,省得活受罪。……不过,你还小,犯不上陪着我……”

    绮红不等阿宝说完,伸手捂住了他的嘴,哭道:“你怎么这样狠心,自己个儿一走了之,剩下我在世上捱年头。”

    阿宝想说:“你还可以嫁人,忘了我。”但他没有说出口。这话简直象刀子,先剜了自己的心,他不能再刺伤绮红的心了。

    “逃走!”绮红咬了咬牙,说:“往关外逃。抓回来再说抓回来的。”那神情,真有点女丈夫的样子。

    阿宝惊讶地望着绮红,望着这个平日和他说句话都脸红,羞得低头捻衣襟的丫头。到不到她竟有这般勇气,竟是这般痴情。阿宝默默地望着她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绮红象是瞬间长大了似的,完全变了个人。她冷静地说道:“我平日攒下五两银子,还有几件老太爷赏的首饰。你呢,无论有多少都添在一块儿,总够咱们走些日子的。到末了没了盘缠讨饭也成。总归是出了关,找个荒凉地儿开点荒过日子。强似挨这儿当活尸。”

    阿宝想:要是没净身之前有这个想头多好。唉,人不没逼到这个份儿上,豁不出命去啊。现如今,自己个儿已成了个废人,如照绮红说的这样干法儿,就算能够成功,挨长白山找块地儿开荒过日子,可是……岂不是耽误了绮红一辈子?

    绮红见阿宝沉吟不语,猜透了他的心,哭道:“阿宝哥,你别胡思乱想了。虽说你已经成了残废人,可我也跟定了。你若进宫,我这辈子是绝不嫁人了。这样,不如咱俩厮守在一起,活到哪年是哪年。”

    阿宝咬了咬牙,说:“绮红,听你的。等我长点劲儿,咱们就走。”

    绮红点点头,说:“你先好好养着,估摸着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催你进宫,等伤口好利落了,咱们再走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阿宝擦擦泪水,说:“是这话。”

    绮红搂住阿宝的脖子,把头帖在他的胸上,默默地待了片刻,然后站起来,擦着泪走了。

    阿宝忍着痛,趴在窗上,从一个小窟窿望着绮红走去的背影,只见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她的头上和身上,从没见她这样美过,心里热乎乎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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