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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作者:子竹



    “玛父,您老人家午膳进得好?”大格格轻轻撩起北房东间门上的厚棉帘子,走到她祖父景瑞的跟前,关切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哦,是大妞儿吧?”老人睁着无神的双眼,说:“还好。唉,人上了年纪,连吃饽饽都费劲,光想喝粥了。”拍拍大格格的手,指着太师椅前的小杌子说:“妞儿,挨这儿坐。”

    大格格在杌子上坐下,偎着祖父的腿,说:“玛父,您老人家每日早些儿歇息,第二天起早些,让绮红丫头搀着您挨院子里溜一溜弯儿,对身子骨有好处。赶到这会子进了午膳呢,抽袋烟,再睡个晌午觉,这样才好。”

    景瑞苦笑道:“妞儿,你惦念着我是一片孝心,可玛父哪儿找这些觉睡去?上了年纪的人觉少,玛父一天有两个时辰的觉就足够了。要是硬躺着,也睡不着啊。”又说:“倒是你自己个儿得好好保养身子,早歇早起才好。酒要少喝,旗下的格格们,象你这样喝酒的不多,若瘾上了,往后可是难戒。”

    “戒它干啥。”大格格嘻嘻笑着说:“寒冬雪天,喝两盅还暖和呢。”

    “唉。”景瑞叹口气说:“大妞儿,你也甭瞒我,你心里头不快活,这是借酒浇愁啊……都怪玛父不好,连累你们跟着受苦,对不住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您老人家别这么说……”大格格眼圈红了,默默地低下了头。

    景瑞又是一声长叹,轻抚着孙女的头发,不由老泪纵横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大格格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,抬起头来,朝祖父的丫环绮红点点头,示意绮红倒碗热茶来。然后,她亲手接过盖儿碗,揭盖儿拨开浮叶儿,凑到景瑞嘴边儿,说;“玛父,茶来了,您老人家慢品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景瑞伸出哆哩哆嗦的手来,扶着孙女的胳膊,把嘴贴在盖碗上,轻轻呷了口茶,然后抬头说道:“妞儿,你甭挨这儿伺候我了,去歇午觉吧。”

    “头午睡了会子,这会儿一点也不困。”大格格用帕子擦着沾在祖父胡子上的茶水说。

    “外头还下雪呢?”

    “嗯。看样子,到晚上能住了就不错。”

    景瑞摸摸大格格的胳膊,说:“你这袄儿薄,还得多穿些,别再着了凉。”

    大格格说:“我出屋就披上斗篷,冻不着。”

    爷儿俩正说着话,景瑞的侍妾周佳氏从西间屋过来,陪着笑脸先打招呼:“大格格过来了。进午膳了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大格格冷淡地点点头,将盖儿碗递给绮红,轻轻用拳头给祖父捶腿。

    周佳氏三十岁,比景瑞小四十岁。

    她长得很美,原是景瑞的丫环,被景瑞收为偏房到如今有十来年了。

    她生了个阿哥儿名叫惠春,才十岁,在官学里读书。

    自从大夫人过世,周佳氏日子好过多了;景瑞因为官场失意,又坐了两年的刑部大牢,身子垮下来,已经谈不上到外头拈花惹草的了,倒是对她不坏。去年,景瑞还曾打算把她扶正,但是在山西做道台的二儿子惠徵来信反对,因为周佳氏出身低贱。

    反对最激烈的还是大格格,她不愿意提高这个才三十岁,却比她长两辈的女人的地位。

    景瑞可以不理会儿子的规劝,却不能不听从孙女的牢骚,凡是大格格不乐意的事,他向来不勉强。

    这件事也就算了。

    如今,周佳氏还是半个主子的地位,她能够支使阿宝、绮红、赵嬷嬷、王嬷嬷这些下人,却不得不对孙女大格格陪着笑脸说话。因为,大格格只承认过了世的祖母是老太太,根本不把周佳氏放在眼里。甚至,周佳氏呵斥她自己亲生的儿子惠春都得背着大格格,否则就得看大格格的脸子了。

    大格格很袒护那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四叔,认为四叔再淘气,自有玛父管教,周佳氏没有资格教训他,惠春好歹也是个主子。

    周佳氏在东间屋里站了一会儿,便告辞出来,回她自己屋去了。

    景瑞又和孙女聊了会儿,便催促她:“妞儿,回去歇着吧,病才好,得多养着才行。”

    大格格撒娇说:“我还得陪您老人家说会子话呢,您老干嘛总撵我?”

    “咳。”景瑞着急地说:“你这孩子忒不听话。病才好,总不歇着,看熬黄了脸,下个月就是选秀的日子,上去皇上就撂了你的牌子。”

    “正好。”大格格突然声音提高,干脆地说道:“省了多少麻烦。”

    景瑞眼瞎,可耳朵还不太聋,竟被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大格格笑着说:“我还不愿意进宫去当那份儿差呢。我尽想着成天陪您老人家说话儿,过轻闲日子。受那份罪去呢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!”景瑞喝道:“你能陪玛父一辈子?这岁数也不算小了,怎么还说小孩子话。”

    大格格撒娇:“人家就是不愿去嘛。”

    景瑞道:“你早早晚晚得遵例进宫一趟。下一次就得咸丰五年了,还打算让玛父为你再惦记三年这当子事不成?”他说着,脸上现出一种似悲似喜的复杂神情。

    大格格索性搂住老人的脖子,撒娇说:“玛父,人家都不愿自己家的格格儿进宫当主位,怕吃苦受委曲,您老人家平日最最疼我了,这会子怎么反倒巴不得自己的孙女进宫里头去呢?”

    “唉。”景瑞又是一声长叹,眼里竟又滚下两行浑浊的老泪来,说道:“妞儿,都说你聪明,心计过人,可看起来你毕竟还是个小孩子,不太懂事啊!”停了一下,又说:“你看看咱这家底子,这几年因为赔那笔银子,折腾得干干净净,还欠了不少债务。玛父呢,这么一把年纪了,还坐了两年的刑部大狱。咳,这把老骨头再支撑不了几年就该散架了。可是,咱这家业……”

    大格格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。

    景瑞难过地轻抚着孙女的头发,叹息说:“你是个聪明孩子。咱这家业要复兴,光靠你阿玛在山西当道员,怕是几年内缓不过来;你三叔甭提了,抽大烟、玩女人,成了个废人;你四叔他还小,几年内指望不上他能巴结个差事。咱们靠谁呀?说起来靠你,玛父也脸红。可……你这回选秀到底是个机会啊,倘若选上了呢,全家都跟着沾光。至于……说是挨宫里头受罪,那可全是胡说。若论吃穿用度,嫁谁去有那么大的开销?若说是夫妻恩爱呀,那可是人的福份,前世修下的。你命好,皇上喜欢你,就是古人说的‘三千宠爱在一身’;可你命不好,就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,还不是得受婆家的气?”

    景瑞喘口气,接着说:“打你一出世,我就找人给你看了八字,知道你这辈子是个享福的命儿。你就……”

    “玛父,您老人家就甭说了。”大格格抽泣道:“我都听您老人家的。”

    景瑞点点头,轻轻拍拍孙女的脑袋,疼惜地说:“歇着去吧。”

    大格格站起来,转身出来,回自己小院。

    阿宝已经叫好了轿子等候多时了,一见大格格回来,便说;“回大格格,于家又来人催了。”

    大格格一言不发,进屋换了衣裳,擦了擦脸,略施脂粉,出来坐上二人抬小暖轿,往榆钱胡同的于家去打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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